暮色像一砚陈墨,在宣纸上晕染开来。我坐在回廊下,看最后一缕天光在菊瓣上凝结成霜。青瓷盏里浮着三两片杭白菊,被滚水冲开时,恍若池面惊起的白鹭。
竹叶青的清香混着菊瓣的苦,在舌尖化开。这味道总让我想起十年前的霜降,老周头背着竹篓来送新茶,篓里还躺着几枝西府海棠。他说城里的公子哥儿们流行用菊花煮茶,偏我这里的海棠开得正好。
那时我总笑他附庸风雅,却偷偷把海棠枝插进胆瓶。如今老周头早已不在,倒是这海棠年年开得愈发妖冶。今年竟有几枝从竹篱外探进来,胭脂色的花瓣落在石桌上,像是谁打翻了胭脂匣子。
"该添茶了。"我对着海棠自语。指尖抚过花瓣时,竟有微凉的露珠沁入掌心。这海棠倒像个通灵性的,每逢薄暮时分便垂首低眉,仿佛要与我共饮这杯秋色。
茶汤在壶中翻涌,泛起的涟漪里恍惚映出故人的影子。老周头总爱说我孤僻,放着好好的官不做,偏要躲在这山坳里种菊。他哪里知道,这满院的菊花才是我的俸禄。晨露未曦时采撷的第一茬菊蕊,经霜打过的杭白菊,经我手制成的茶饼,总能在黑市换到不菲的银钱。
可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好意。去年重阳,他带着新茶来寻我,却见柴门深锁。后来听樵夫说,老周头在下山的路上摔断了腿。我去城里探望时,他正对着窗台上的海棠发呆。那枝西府海棠开得正艳,映得满室皆春。
"你看这花,"老周头攥着我的手,"跟你院子里的一样。"我点头,却不敢告诉他,那枝海棠是我特意送去的。他走后,我把剩下的茶饼埋在海棠树下,就当是给老友的祭品。
暮色渐浓,石桌上的茶汤已经凉透。我起身去取火折子,却见海棠花影在地上摇曳,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挥毫泼墨。突然想起昨夜读的《红楼梦》,黛玉葬花的场景在眼前浮现。我俯身拾起几片残菊,轻轻放进茶盏。
"来,喝一杯。"我对着海棠举杯。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。恍惚间,海棠的胭脂色漫上我的双颊,连指尖都泛起淡淡的绯红。这醉意来得突然,竟让我分不清是酒醉,还是被这秋色灌醉。
月亮爬上竹梢时,我已分不清东西南北。石桌上的茶盏倒扣着,茶汤在地上蜿蜒成河。海棠的影子在月光下扭曲变形,像是无数个老周头在向我招手。我踉跄着扶住竹篱,却见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肩头,像是老友的手在轻拍我的背。
"老周,你看这茶..."话未说完,一阵眩晕袭来。我靠在海棠树下,任由花瓣落满衣襟。恍惚间,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:"该添茶了。"
当晨光刺破薄雾时,我发现自己躺在回廊上,身上盖着一床海棠花瓣织就的被子。石桌上的茶盏依旧倒扣着,仿佛昨夜的醉意只是一场幻梦。但指尖残留的淡淡菊香,以及肩头那片半透明的海棠花瓣,都在诉说着昨夜的故事。
我站起身,抖落身上的花瓣。竹篱外的山路上,远远传来樵夫的歌声。那曲调苍凉而悠远,像是在唱着某个古老的传说。我低头看着脚边的海棠花,突然明白,有些离别,不过是换了种方式重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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