树下这么多年的武学之路,都显得极为平常,毫无悬念的资质垫底。
尤其是面对同为师父嫡传弟子的大宗师裴钱,赵树下难免自惭形秽。
教拳不喂拳,等于白忙活。
切磋一场,只不过裴钱出手极有分寸,不管是拳头,还是肘击,脚踹,即便点到即止,看似蜻蜓点水,可裴钱再压境,还是让赵树下没少吃苦头。
等到裴钱收拳停步,赵树下脸色微白,手臂颤抖,摇摇欲坠。
双方各自后退一步,抱拳相向。
裴钱轻声说道:“赵师弟,你的拳脚有点死板了,递拳之人敢死,可是拳意不活,终究差了点意思。”
毕竟是同门,所以裴钱说话,还是很克制了,措辞谨慎,免得伤了这个师弟的自尊心。
赵树下又不是什么笨人,其实知道这个裴师姐的良苦用心。
裴钱给他喂拳,就是浪费她的时间。
裴钱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赵师弟,你的拳意气象,其实很好,得了个‘正’字之意,再接再厉。”
赵树下的六步走桩,早已走得炉火纯青。
但是武夫问拳,终究不等于比拼拳法桩架,所以赵树下即便是跟同境武夫打擂台,也远远算不得什么优势。
与人越境问拳,就更是奢望了。
但是裴钱百思不得其解,为何师父好像故意不传授赵树下一些高明拳法?
柴芜今天喝完两碗酒,将两只白碗叠放在桌上,小姑娘打了个酒嗝,开始修行,继续炼化那把名为“薪火”的飞剑。
之前山主亲自传授给她一道炼物仙诀,但是学问太高深了,字数还多,而且都是些没听过的生僻词汇,她就像喝高了,头晕……
最后山主就让那个赠送飞剑的小陌先生,过来跟自己聊天,聊了一会儿,她就大致听明白了,只需要用点心,将那口气,像蛛网一样散开,大不了就是分心同时走七八条路,就成了,反正那些路线,小陌先生都说得真切,有人帮忙指路,柴芜只需要照做就行了,跟在香烛铺子跟老师傅学折纸没啥两样。
陈平安坐在张嘉贞的账房内。
纳兰玉牒在这边帮忙打杂,小姑娘坐在椅子上,摇头晃脑,一手翻动账本,一手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。
从韦文龙,到张嘉贞,再到纳兰玉牒,只说账房先生,落魄山确实人才辈出,都没有什么青黄不接的忧虑了。
陈平安揉了揉眉心,神色有些无奈,先前传授小姑娘炼物之法,反复说了两遍口诀。
一问一答。
听明白了吗?
听不懂。
记住内容了吗?
记不住。
最后陈平安只能搬救兵,喊来小陌帮忙为小姑娘传道。
陈平安坐在一旁,看着小陌与柴芜的一个问话一个点头,山主又被震惊得只能默默喝酒,压压惊。
终于懂了。
只有修道天才与修道天才,才能聊。
就像早年宁姚教陈平安拳法,不同的立场,一样的无奈。
纳兰玉牒好奇问道:“隐官大人,中岳那边的檀木很占地方啊,这也就罢了,毕竟檀木值钱,可是采石场和河床出产的石砂两物,又重又占地方,价格也很难上去,风鸢是条跨洲渡船唉,从宝瓶洲中部一路运到桐叶洲,成本太高了,咱们会不会亏钱啊。为何不让比较短途的翻墨渡船做这笔买卖?”
陈平安笑了笑,转头望向张嘉贞,“嘉贞,你帮玉牒解释一下缘由。”
张嘉贞说道:“如今桐叶洲各国百废待兴,什么都缺,但是最迫在眉睫的,肯定不是那些清供雅玩,古董字画,而是一国京城的土木重建,所以我们挣的不是当下钱,而是一笔未来钱,此外我们要是跟那些皇帝君王处好关系了,建立起长久的商贸往来,做好铺垫,这对风鸢渡船来说,就不愁未来没有挣大钱的机会,再者我们甚至可以现在就以一个极低的价格,从各国将相公卿手中,大肆购置那些宝瓶洲和北俱芦洲愿意高价入手的‘无用之物’,故而风鸢渡船的一南一北,是各有倾斜的,玉牒,你要是将这些因素计算在内,就会发现隐官大人和崔宗主的这笔中岳买卖,不但划算,而且极其挣钱了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正是此理。买卖一事,真金白银当然重要,但是同时也需要明白一个道理,在账簿外边见大钱。”
纳兰玉牒听得眼神熠熠,“学到了学到了!”
陈平安笑道:“再就是桐叶洲山下缺金银,山上缺神仙钱,所以下宗少不了要用借钱一事挣人情。”
纳兰玉牒问道:“放高利贷?谁敢不还钱,就让米大剑仙找上门去砍人剁手?!”
张嘉贞其实也想知道答案,因为如今不少别洲势力,就都在桐叶洲那边做这种事情,是一桩堪称暴利的生意。
陈平安摇摇头,“别人都这么做,我们不这么做。”
纳兰玉牒想了想,忧心忡忡道:“树大招风呢,会不会惹来仇视和被孤立啊?”
陈平安笑道:“所以需要米大剑仙坐镇下宗嘛。”
张嘉贞突然站起身,正衣襟,与隐官大人默默抱拳。
一国君主与山上神仙借了高利贷,到时候如何偿还?自然是均摊到百姓头上。
陈平安朝张嘉贞虚按两下,然后开始翻阅账本,“我们继续各忙各的。”
自家藕花福地的一些出产,比如狐国的符箓美人,因为如今狐国三方势力之间再无血腥厮杀,都是一些寿终正寝的老狐,兵解离世后的遗蜕,数量稀少,但是品秩高出不少。
而且崔东山在信上说起一事,机缘巧合之下,被他找到了三位桐叶洲玉芝岗的淑仪楼修士,年纪不大,都是百来岁,当初玉芝岗宗门覆灭之时,三人刚好在外游历,得以侥幸逃过一劫,使得淑仪楼冠绝一洲的符箓美人,没有就此香火断绝。虽说这三位弟子的手艺,比起那两位淑仪楼道侣师尊的丹青圣手,要逊色不少,但是问题不大,三位淑仪楼弟子只需要绘制美人,他崔东山和老厨子,都可以完成最后的“点睛之笔”。
此外只说采购家乡小镇民窑烧造的瓷器,还有还需要去彩衣国洽淡的斗鸡杯、地衣等物,具体的数量比例,就需要根据后续的售卖情况,进行一次次的细微调整,比如有些货物的利润高,但是占地大,或是容易压货囤积,对这些相对琐碎的细节,陈平安门儿清。
毕竟关于此事,倒悬山春幡斋的账房里边,个个是行家里手,就连桌子靠门的米大剑仙,避暑行宫的扛把子,都不算门外汉。
做生意,其实就是翻山与蹚水两事,所谓翻山越岭,无非是打破当地商贸壁垒,再试探一条条流水财路的深浅。
还有桐叶洲那些四处流散的孤本善本书籍,陈平安在驱山渡那边就已经见识过了,还有不少昔年被誉为一片千金的名贵官窑,跟那些书籍是差不多的下场,都是一麻袋一麻袋售卖,各大渡口,随处堆积,铺子都不稀罕还价。不过这样的捡漏机会,最多再过一二十年,想必就会逐渐消失,重新变成那个乱世黄金盛世古董的说法。
这天清晨时分,一轮红日跃出海面。
风来水面,坐看云起。
懒散二字,立身之贼。
赵树下在屋内六步走桩,突然响起敲门声,开门一看,是师父。
陈平安笑道:“走,陪我一起走桩。”
师徒一起去往船头那边,陈平安笑道:“这么多年,除了撼山拳,也没教你更多拳招,今天补上。”
陈平安今天教了张山峰自创的那套拳法。
赵树下依旧是有样学样,可惜学了个形似神不似。
陈平安就帮忙查漏补缺,赵树下神色愧疚,轻声道:“师父,我资质差,给你丢脸了。”
也就是在落魄山,不然搁在任何一个山上仙府或是江湖门派,肯定少不了几句碎嘴闲话,或是玩味视线。
在落魄山这边,没有谁在背后嚼舌头,因为都是……当面说的,比如陈灵均和白玄,每次见了面,喜欢摔袖子劈啪作响的青衣小童,就会老气横秋告诫几句,树下啊,练拳一事不可懈怠啊,你瞧瞧咱们裴钱,那境界嗖嗖嗖的,无妨,我今儿传你几手绝世拳法,蜈蚣蹦晓得不,看好了……至于白玄,赵树下每次路过那个行亭摊子,白玄都要招呼他进去落座喝茶,被拉着闲扯几句,树下啊,你跟某人作为同门,你竟然打不过一个娘们,让我很失望啊,别愣着啊,喝茶喝茶,我这茶水,与隐官大人在家乡那边的铺子酒水,有异曲同工之妙,喝了可以涨境界的……
其实被陈灵均和白玄两位大爷这么一闹,这让赵树下反而心里好受很多,平时练拳反而不那么着急了。
陈平安气笑道:“说什么混账话。”
重重拍了拍赵树下的肩膀,“你可以不相信自己的习武天赋,但是一定要相信师父收徒弟的眼光。”
采芝山的花朝渡。
风鸢渡船在此停泊。
无巧不成书,山君范峻茂和山神王眷的待客之地,就是那座凉亭。
陈平安带着小陌,还有陈灵均和贾老神仙,在这边落脚。
大骊旧南岳,曾经是货真价实地积土成山而成,如今的新南岳,亦是如出一辙。
由大骊王朝牵头,南岳旧址周边十数个大小国家,合力促成此事,毕竟需要一座大岳,帮着稳定一洲南方的山河气运。
浩然天下自古有一条“改京城不改五岳”的不成文讲究。
一洲即一国的大骊王朝,失去了半壁山河后,取了个折中的法子,一洲五岳依旧,在谁的国境内,就谁去祭祀。
所以如今的南岳范峻茂,就成了第一个、也是唯一一个脱离大骊宋氏管辖的大岳山君。
用范峻茂的说法,就是一个字,爽!
一场大战过后,其实整座南岳都给打没了一半,再被搬空一半,而南岳数座储君之山中,也只有采芝山得以侥幸保全大半,作为妖族大军临时设置的仙家渡口之一,如此一来,采芝山作为整个宝瓶洲南方为数不多的大山,愈发显得一山之下万山之上。
凉亭那边,一身墨绿长袍的范峻茂盘腿而坐,见着了陈平安一行人,也只是抬手抱拳,意思一下。
采芝山的山神王眷,却是头戴冠冕、紫衣象简的华贵装束,冠冕之上缀宝珠,大如青梅,一看就是件山上至宝。
一般人若是不知真相,第一眼瞧见了这两位,肯定会误以为王眷才是大岳山君,而范峻茂就只是个祠庙的女子神侍。
王眷也参加了正阳山的那场观礼,下榻于拨云峰,当时一洲山神齐聚,与邻近一峰的水神酒宴,遥遥对峙。
当时正阳山祖山那边,传信飞剑如花开,王眷就收到了陈平安的一封密信,还得到了一枚篆刻“峻青雨相”的玉牌,转交给范山君。
得到密信末尾的“提醒”,王眷就火速离开了正阳山。
范峻茂背靠栏杆,开门见山道:“说吧,怎么偿还这笔恩情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真不是讨债来了,就只是叙旧,大不了以后渡船路过渡口,你这个山君与王山神,多多照拂就是了。”
范峻茂说道:“少来这套,你不登门找我,我也会找你,终归得有个章程,不然以后就咱俩别叙旧了,难道见着你,就先给恩公磕个头?再说我可不想分心‘照拂’一条渡船百年千年,没个尽头的混账事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,南岳各路神灵辖境内的一切天材地宝,只要是可以兜售、并且愿意买卖的,我落魄山得分一份,最少三成,而且必须价格公道,以最低的市价入手。”
范峻茂大手一挥,“就这么说定了,喝酒就算了,留在下次我那山上的夜游宴,管够。”
一旦范峻茂跻身玉璞境一事。
就得按例举办夜游宴。
陈平安笑道:“还有一事相求,我想要与王山神求-购采芝山的幽壤,约莫三千斤,当然多多益善,价格好商量。”
采芝山的幽壤,是万年土的一种,在宝瓶洲极负盛名,是英灵阴物开辟道场小天地的根本奠基之物。
故而王眷的金身神主撤离采芝山之时,大骊王朝专门帮忙将所有幽壤搬迁一空,绝不留给妖族大军。
范峻茂又要大手一挥。
王眷赶紧以心声提醒道:“范山君,采芝山的幽壤,大骊宋氏前些年陆陆续续,已经拿走大半,如今所剩不多了,我这边只有两万斤,范山君是清楚的,这幽壤若是少于万斤规模,就不成气候了,极难培育出新土,反而可能会年年递减。”
范峻茂犹豫了一下,还是大手一挥,与陈平安说道:“我那边还有一万斤,都拿去,没什么价格不价格的,幽壤再珍贵,都比不上那块玉牌。”
此物正是让范峻茂重新火速跻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机所在。
王眷先前返回采芝山,立即上供了一万斤幽壤给南岳。
其实前些年,这位采芝山的储君山神挺尴尬的,因为一场大战过后,南岳都被彻底打没了,就有了个大储君小山岳的格局,这让王眷的金身品秩重返元婴境后,都没敢举办夜游宴,不然提升跻身品秩一事,对于一座大岳储君山头而言,能算小事?
只能等着山君范峻茂的恢复境界,再一起办夜游宴了。
所幸范山君马上就可以重返玉璞。
陈平安再看淡修士境界一事,也不由得羡慕几分,这些地位显赫的五岳神灵,真是不用如何修行。
范峻茂都不给陈平安说些客套话的机会,问道:“你跟魏檗是穿一条裤子的,所以我也有一事求你,请北岳那边送些熟门熟路的管事婢女过来南岳,我那场夜游宴,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,不能办得太差了,这种事情,就数北岳经验最丰富,是一洲公认的,陈平安,这种事情,总不至于为难吧?”
还真不是范峻茂开玩笑,仙家庆典一事,最为麻烦,谱牒仙师和山水神灵、还有将相公卿的座位安排,下榻之地,酒水蔬果,乱七八糟一大堆琐碎事。
陈平安笑着点头答应下来,“这种事情,半点不为难,我们魏山君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。”
范峻茂看了眼那个穿得花里花俏的目盲老道士,转头对采芝山山神说道:“以后你与这位风鸢渡船的二管事,多多往来。”
王眷笑着点头。
至于范山君今天送出去的一万斤幽壤,问题不大,等到南岳举办夜游宴庆典,采芝山这边再送出去一万斤就是了。
随后范峻茂拗着性子,陪着陈平安他们一起登山游览风景。
贾老神仙与山神王眷相谈甚欢。
老龙城遗址,重建一事,如火如荼,随处可见的大兴土木,尘土飞扬。
陈平安与孙嘉树和董水井,相约在大海之滨。
除了小陌,还有难得现身渡船之外的米大剑仙。
聊完了正事,当然是老规矩,拉他们入伙,一起跨洲挣钱。
这里曾经有一处荷花浦。
这是米裕在浩然天下第一次踏足陆地处,第一眼所见风景,尤其记忆深刻。
米裕就试探性问道:“能不能重新种上十里荷花?”
孙嘉树点头说可以,只是一听神仙钱数目,米裕大吃一惊,要远远过于自己的预估,一下子就没了与隐官大人借钱的念头。
孙嘉树笑着解释道:“海上植荷,不比寻常,荷花又是仙家种,维护起来,花钱更多。”
以前都是苻家带头,其余几个家族共同出钱,也就是个花钱挣脸的门面事。
米裕叹了口气,钱是英雄胆,自己兜里还真没几个神仙钱,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。
陈平安笑道:“这笔钱,我们落魄山来出好了。”
米裕有些难为情,立即以心声说道:“隐官大人,别了,我就是随口一说,千万别花这个冤枉钱。”
孙嘉树点头笑道:“买荷种荷两事,可以由米剑仙出钱,之后养护一事,就让新老龙城几个大姓负责,我去帮忙找人商议此事,相信不会有什么异议。”
剑气长城的米拦腰,要在这边种植荷花,重建仙迹,老龙城除了苻家之外的那些个墙头草,谁敢说个不字。
到时候老龙城这边估计还得立碑撰录此事,植荷人,米裕。
孙嘉树知道陈山主的用心。
一举两得,让自家的次席供奉米裕遂愿,同时也算帮了孙家一个不大不小的忙。
如今几个大家族之间,各有靠山,不同于以往的苻家一家独大,都跟大骊朝廷的官场攀附上了关系,故而相互间的勾心斗角,愈演愈烈,由孙嘉树提出此事,可以帮自己家族省去许多麻烦。
道理再简单不过,如今孙家的山上盟友,是那座落魄山,你们自己掂量掂量。
前些年,与落魄山的合伙买卖,孙家始终藏掖,如今不用了。
一条渡船,跨洲泛海。
两洲之间的广袤大海,皆是战场遗址。
一路离开陆地数千里的海面之上,时不时都会有修士,施展辟水术法,入海打捞法宝。
此事之前被大骊王朝禁绝,朝廷专门派遣一拨随军修士和青乌先生,在此寻觅海中遗落宝物,任何收获,都必须收缴宋氏国库。
前不久才刚刚解禁,宝瓶洲和桐叶洲两洲修士,浩浩荡荡数百人之多,闻风而动,蜂拥而来,更有不少消息灵通的,早就在老龙城遗址那边趴窝了,虽说注定捡不着大漏,毕竟已经被大骊修士反复搜刮了几遍,可是大骊开禁后,不乏有人已经发了一笔横财,老龙城几大姓氏专门有修士购买这类宝物,随便转手一卖,就挣了个盆满钵盈。
米裕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身边的隐官大人。
这种勾当的真正宗师,就站在自己身边呢。
下边那些碰运气捡破烂的练气士,得认个祖师爷,若是先来这边敬个香,说不定真会有些意外收获。
隐官大人立即斜眼看来,米剑仙悻悻然。
海上有几个修士身影,瞧见了那条风鸢渡船,就急匆匆御风赶来,是一拨桐叶洲修士,在这边还真挣着了钱,就想要搭船南归家乡,不然御风跨海,太过辛苦,意外还多。
修士开口说话,却是宝瓶洲雅言,也就是大骊官话。
没办法,今时不同往日了,要是不会说这大骊官话,在老龙城这边根本混不开。
一听说是落魄山的私家渡船。
二话不说,得罪,告辞。
陈灵均瞧见这一幕后,捧腹大笑,哎呦喂,笑得大爷肚子疼了。
人的名树的影。
一个喜欢拆人家祖师堂的山上门派,美其名曰观礼道贺,实则是一场气势凌人的问剑。
宝瓶洲独一份的,与那北俱芦洲真心没啥两样了。
问剑别家宗门,这在宝瓶洲历史上,好像是首例。
这大海之上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,还搭船?主动上贼船入匪窝不是?小心有命登船,没命下船。
这让毫无用武之力的贾老神仙,既欣慰又遗憾,欣慰的是,自家山门的威名远播,遗憾的是,对方都未领教自己的待客之道。
风鸢渡船已经可以依稀看到桐叶洲陆地的轮廓。
很快在一天夜色中,渡船来到位于一洲北方的清境山渡口,陈平安带着裴钱一行人,登山拜访天阙峰青虎宫。
先前祖师堂都搬迁去了宝瓶洲,老元婴陆雍更是成为了大骊王朝的二等供奉,传说跟大骊藩王宋睦,更是关系不浅,有份私谊。
上次陈平安送了一方底款是清境的印章,同行的玉圭宗的姜老宗主,落魄山的周首席,也送了老神仙一句话。
“桐叶洲有个陆雍,等于让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,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门。”
在那之后,陆雍就挑了个好时辰,消耗了一份清境山的山水气运,最终运道相当不错,成功炼出两炉子的坐忘丹,一股脑儿送给了叶芸芸的蒲山云草堂,老真人破例没有藏私,不曾按照老规矩,偷偷昧掉两三粒。
其实叶芸芸那边,按照预期,能够花重金买到一炉,就已经算是天大的意外之喜。结果白送了两炉,并且是青虎宫一位宫主嫡传弟子,亲自送到了蒲扇云草堂,一向不太喜欢待人接物的叶芸芸,亲自待客,这位女子止境武夫,想要按照事先跟那位曹仙师的约定,以山上的市价购买这两炉子价值连城的“羽衣丸”。
不料那位青虎宫的金丹道人,执意不收钱,也不管这位被誉为黄衣芸的女子宗师,是什么止境武夫,道士只是咬定一事,要么蒲山草堂白拿,要么自己就带回了。
反正自家青虎宫的坐忘丹,还真不愁卖。
当得起“天下独一份”的说法,可遇不可求,此丹极难炼成,因为除了青虎宫那门密不外传的师承炼丹秘术,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味炼丹材料,正是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,所以是昔年一洲地仙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,不然也无法成为桐叶洲祖师堂的“御用”赏赐之物。
陆雍早年每次炼丹成功,都会故意偷偷“克扣”下一两颗,白送给太平山,反正被那些宗门预定的一炉子丹药,丹药颗数历来是没个定数的。
卖给一洲各大宗门,那是图钱,外加挣份香火情。
白送给太平山,那是仰慕老天君和山主的侠义之风。
而因为一桩陈年恩怨,使得陆雍公认是一洲修士当中,最反感江湖武夫的一位陆地神仙。
所以叶芸芸才会那么意外。
陈平安今天与老神仙一番叙旧过后,破天荒有些难为情,“陆老哥,我可能需要与你预定一炉坐忘丹了,十年之内都可以。”
因为此丹能够帮助练气士温补心窍,梳理和祛除人身山河的各种修行细微隐患,对于如今跌境极为惨重的陈平安来说,这青虎宫坐忘丹,刚好对症下药,所以可能比起任何珍稀丹药,都要来得一场及时雨。绝不是什么锦上添花,是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。
不然陈平安还真开不了这个口。
自家一洲,玉圭宗,小龙湫,金顶观,大泉王朝等,都纷纷求丹。更不谈北边的宝瓶洲,还有大骊陪都的藩王府邸,神诰宗,老龙城苻家,仙君曹溶的道观,也都有预定。按照既定安排,别说一两百年,三百年之内,陆雍都不得闲。
但是陆雍却爽朗笑道:“巧了不是,贫道手上还剩下几颗,这就给陈老弟拿去。”
本来是打算送给几位嫡传和再传弟子,作为未来开峰的礼物,前些年跟随自己一路颠沛流离,劳苦功高,在那宝瓶洲,从头到尾,最早落难之时,受尽白眼,等到无偿为大骊边军炼丹一事,风水轮流转,变得备受敬重,不少宝瓶洲仙府都与青虎宫嫡传或暗示或明示,想要招徕他们,更换师门,却始终没有任何一人想要脱离青虎宫祖师堂谱牒。
早知道陈公子自己想要坐忘丹,上次白送两炉给叶芸芸,就不那么实诚了。
陈平安刚要说话,老真人抬起一掌,埋怨道:“打住,见外话,就休要提了,白白伤了自家人的情谊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青虎宫重建事宜,有任何需求,陆老哥只管列出一份清单,风鸢渡船都可以帮忙购买,这桩买卖,落魄山就一个宗旨,不亏钱不挣钱。”
陆雍哈哈笑道:“唯独此事,涉及师门颜面,我就不与陈老弟客气了。”
随后陆雍主动邀请落魄山一行人出门赏景。
暮秋山行。
天风澹澹月,泠泠玉磬声。
一行人下山登船,渡船继续南下。
终于到了崔东山亲自选址的那座未来下宗。
崔东山,曹晴朗。隋右边,小厨子程朝露。邵坡仙,蒙珑,石湫。
在渡口这边等候已久。
附近还有一大帮的符箓力士,机关傀儡,正在孜孜不倦地扩建渡口。
下宗的名字,还是悬而未决。
而崔东山挑选此地,也不是什么山水形胜之地,不过占据了方圆六百里之地,位于两国接壤的边境地界。
周边也没有什么山水神灵,离着最近的,是一座有千年悠久历史的土地庙,余杭郡導社。
好像崔东山故意选择了个一穷二白的地方。
他要白手起家。
得了先生从大骊京城寄出的书信提醒后,崔东山就更加笃定了,因为一开始按照这对先生学生与周首席的推衍谋划,下宗选址,是要打乱金顶观“七现两隐”的两重谋划,不但要守住已无一人在浩然天下的太平山香火,不被小龙湫占据遗址,还要尽可能拦阻金顶观与青虎宫的结盟。
只不过前者是当务之急,后者属于可有无可。
避暑行宫里边藏书极多,其中有道家云笈七签二十四卷,当中又有日月星辰部。
一座不过是宗门候补山头的道观,杜含灵不过是一个元婴境修士的观主,所谋甚大,手笔之大,可谓通天。
一旦这座北斗七星加辅、弼两隐的大阵,构建完毕,金顶观就等于囊括小半个桐叶洲的天象地理和山水气运。
但是既然这其中有中土阴阳家陆氏的谋划,崔东山就干脆放弃了那个“从中作梗”的打算,他倒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看,已经没有了太平山和清境山的金顶观杜含灵,到底能折腾出一份多大气魄的“法天象地”。
两拨人相聚。
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,与陈平安一揖到底,起身后,再次弯腰作揖,抬头而笑,“诚心诚意,谢过小陌供奉。”
小陌作揖还礼,“小陌见过崔宗主。”
众人一起走向一座高山,陈平安与崔东山闲聊。
崔东山笑道:“金顶观那边,不可谓不小心谨慎,对太平山和青虎宫没了非分之想,收手极快。只留下个小龙湫,还不知道轻重利害,继续想着收拢太平山附近的残余道韵,炼化成那把太平山祖传的明月镜。结果黄庭莫名其妙从五彩天下返回,问剑一场,祖师堂都给拆掉了,那位女冠姐姐,犹不罢休,竟然就在那处祖师堂废墟旁,结茅住下了。”
太平山女冠黄庭,其实是与郭竹酒一起从五彩天下来到浩然天下,只不过一个去了宝瓶洲,一个回到了家乡桐叶洲。
陈平安自嘲道:“是我打草惊蛇了。”
之前陈平安去了趟太平山,在那边动手,闹出不小的动静,更做成了一桩密事,打杀了三山福地的万瑶宗宗主,仙人韩玉树。之后还跟姜尚真去了趟青虎宫,杜含灵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,一番权衡利弊过后,金顶观只能退而求其次,大为降低那座法天象地大阵的品秩。
如果撇开已成定局的敌对关系,杜含灵确实称得上是一方枭雄。
大泉王朝的那场桃叶之盟,北边的金顶观,中部的白龙洞,南边的蒲山草堂,三方都是发起人,最终总计十六个雄踞桐叶洲一方的山上仙家,加上藩属势力三十四家,共同缔结盟约,名义上一起对抗别洲势力。因为叶芸芸不管事,只是顶着个虚衔,所以金顶观和白龙洞,在那场桃叶之盟之后,两位仙师,分别被誉为山上君主和山中宰相。
崔东山站在山脚,指了指,说道:“先生,必须等着你来这边,才能竖起山门,到时候可能还需要剪彩。”
陈平安哭笑不得,落魄山当年都没这么麻烦。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下宗庆典,就选在明年立春这一天好了。”
崔东山嗯了一声。
立春,四时之始,一岁之首,阳气升发,万物始生。
崔东山轻声说道:“先生,挂像一事,怎么说,找谁画?”
因为是下宗,那么祖师堂挂像,就得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,开始悬挂上宗开山祖师爷的画像了。
而且必须是居中悬挂。
陈平安有些无奈,望向崔东山,“咱们真不能破例?”
崔东山使劲摇头,斩钉截铁道:“先生,真不能破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