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梦大泽浩瀚似汪洋,当一片湖水因风微皱,渐渐扩散开去,临到湖岸,竟已有了惊涛拍岸的威势。
涌动的潮水挟裹着一股誓不罢休的气势,决绝地撞向岸边,然后在青石上凋零四散,重归于平静。
继续等待下一次的风起浪涌。
沉默的不止有岸边的青石,还有岸边同样沉稳,静默的数千甲士。
数千人沿着山谷两侧各自排开,居中正对入口的一个军帐之外也站着层层甲士。
他们挺直如标枪,任凭眼前的潮水涌动,任凭身后的喧嚣顿起。
他们只会因一个人的命令而动,而那个人,如今在他们拱卫的硕大军帐之中,也在等待着什么。
远处的一座山头上,一间洞府外的平台,林富、蒋苍等问天境野修临风而立,遥遥窥视。
林富皱着眉头,“蒋兄,以往的雾隐大会也会有这么多的甲士?”
结盟益深,称呼自然也从蒋道友变成了蒋兄。
这是最基本的礼节,也是最浅显的象征,称呼尚且隔阂,何敢大事相交。
其中门道,都是些人精,自不用明说。
蒋苍摇摇头,“过往能来个五百人就不错了,此番阵仗确实大了些。”
另外一个野修插了一句,“据说杨洵亲自来了,会不会是因为他的关系?”
蒋苍点头道:“看来杨洵还是很怕死的嘛!”
众人哈哈大笑,似乎杨洵怕的是他们一样。
一片笑声中,林富沉稳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。
“不对。不是因为杨洵。”
好在这些日子众人也都见识到了林富的修为手段,略有信服,没有出言讥讽,而是疑惑道:“为何?”
林富看了一眼蒋苍等人,“按照大端军制,地方军归属中央直管,并且严禁与驻地藩王来往。藩王也被允许有数千到万余人不等的王宫卫队存在。我们眼前的这些军士,都是驻扎在长沙城的星潭军,若非兵部调令,是不会护送杨洵的。”
到底是当年凌青云麾下神符营统领,对军事的见解依然还在。
话音一落,立刻就有机灵的人抓住了漏洞,“那若是就是兵部调令呢?”
林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没有答话。
那人虽心直口快,好歹不笨,登时便明白了过来。
杨洵自己有几千人的卫队,若是为了他的安危,自己带着人马来就行了,兵部吃饱了撑的,千里迢迢专门调星潭军给他。
“如此说来,这些军队是兵部调来的,可若不是为了杨洵,还能为了谁呢?没有谁有那么大面子啊!”
林富面色严峻,想到了一个可能,“谁说军队出马只是为了保护谁。”
众人悚然一惊,难道是杀人?
这个念头旋即又被林富摇头推翻,太不可思议了,也绝对不可能。
里面都是些修行者,若有三五万人牢牢钉死在入口处,或许还真能耗死里面的人,这三五千人怎么可能顶事。
更何况里面还有朝廷的自己人,兵戈一起,莫非敌我不分尽数屠杀不成?
众人议论纷纷,蒋苍的脸色却忽然阴沉了下来,望着林富的眼神变得狐疑起来。
一个野修,怎么懂那么多朝廷大事?
要知道如自己这些人,每天脑子里打转的都是修行、厮杀、美色财富这些,这个林富境界高深不说,见识手腕也俱是不凡,莫不是有什么来头,只是想把自己这些人当枪使?
野修的心思,猜疑最重。
而且宁可错杀,不能放过。
那些天真纯善、心慈手软的,早就被扔进大泽之中,喂了鱼,哪能活到今天。
当下蒋苍便以心声传讯自己几个亲近的,望着前方林富的背影,戒备了起来。
“蒋兄,莫非你们没什么疑问?”
忽然间,林富转身开口,笑意盈盈。
骤然被喊中,心中有异的蒋苍不由一愣,含糊道:“什么?啊,没什么!”
林富也不以为意,笑着走近一步。
山间忽然刮过一阵大风,在山与山的缝隙中,呼啸而过。
蒋苍莫名心中有些惊惶,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。
林富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,有些诧异,“不应该啊,以蒋兄跟诸位的才情,当能发现我对军国大事的熟悉,能不对我的过去心生疑虑?”
“这?”
几双诧异的目光互相交汇,什么情况,咋自己交代了?
蒋苍惊慌顿消,故作大度地将手一挥,顺势把住了林富的手臂,“林兄说的哪里话,谁没点秘密呢,什么都要刨根问底,这哪儿成。”
林富感激地看了一眼蒋苍,心中暗道,臭不要脸到你们这个程度的也不多见。
“诶?蒋兄这就见外了,咱们既然要通力合作,这些猜忌可不能有。之前因为不甚方便,故而略有隐瞒,还请诸位兄弟勿怪,林富这就将实情道来。”
他叹了口气,神情转为低沉,似乎每当那些原本沉入心湖底下的沉渣又翻涌起来,就会涌动着一种叫做难过的情绪。
“早年间,我的确从过军。”
林富低沉的声音,被山风挟带着钻入众人耳中。
“那是在遥远的二十几年前。”
蒋苍忽然想起了那个传说中的人,难以置信地道:“凌家军?”
林富还沉浸在回忆中,点了点头,“是啊,正是凌家军。不过那时的我还只是个小喽啰,没能跟凌帅亲近,也没能等到荣华富贵,凌帅他,忽然就没了!”
说到最后,林富真哭了,哭得情真意切。
这段话虽然是一场戏,可思念却没有半分作伪。
一个野修疑惑道:“凌帅没了,不是还有杨灏嘛,投靠了他,不一样可以荣华富贵?”
林富还挂着泪珠的双眼猛地爆出一阵精光,看得那个野修胆战心惊,连忙圆了一嘴,“林兄,我就是那么一说。”
林富正色道:“我林富曾经是个小兵,如今是个野修,看起来都是不入流的货色。哎,你们别这么看我,我不是妄自菲薄,这就是事实。”
包括蒋苍在内的
一众野修也只能叹了口气,确实是事实。
哪怕他们修到了问天境,算得上一方高手,那些大宗豪族依旧看他们不上,想要有跟谱牒修行者一样的待遇,只有两字,做梦。
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愿意掺和进此事的原因,实在是受够了那些鸟气。
林富接着开口,“我虽然如此不济,但我好歹也懂得一个词,忠义!凌帅爱兵如子,被陷害身亡,要我转头去捧凶手杨灏的臭脚,我林富做不出来!给老子再多的东西,老子也做不出来!”
林富站在山巅,慷慨陈词,背后,是碧波万顷,是青山相对,他就站在正中,光辉而伟岸。
蒋苍等人不由自主地吸纳进了某种情绪之中,映照着自己的过往。
有羞愧、有叹息、有沉思,也有坚定。
“我说句不该说的,咱们野修为什么被人看不起,不是因为咱出身低,而是因为咱行事的确不堪啊!”
林富叹了口气,挥手止住了几个张口欲辩的野修,“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,我也明白,咱要是不像那样行事,根本活不到现在,对不对?”
蒋苍也叹息着道:“林兄说得在理啊,若是没有不择手段一些,咱们这儿的哥几个,早被人弄死丢进大泽喂鱼了。”
没有谁一开始就想把生活过得如此不堪,但一切都是生活所迫。
看着连连点头的众人,林富问了一句,“那为什么那些谱牒修士就能秉持所谓的道理,做个人人敬仰的仙师呢?”
“有人罩着呗,打了小的来老的,打了老的来更老的,一来二去,也就没人敢动手了。”一个野修不假思索的开口,显然是怨念已久。
蒋苍若有所思,看着林富,他大致明白林富要讲什么了。
林富也朝他投去一个会心的微笑,然后笑着道:“咱们这儿的哥几个都是问天境,都算得上大人物了,咱们为啥就不能当别人的靠山,让我们麾下这些小小野修们,也能从弱到强,从小到大,同时还不用去干那些丧尽天良烧杀抢掠的无赖事?”
有个野修欲言又止,林富伸手示意他大胆讲,他才鼓起勇气开口道:“林兄,说句实在的,你和那位李道友画的饼我们很动心,虽然我们来了,但这心里啊还是不看好。为啥,咱们都是独来独往惯了的,脑袋都是栓在裤腰带上,说不定哪天身死道消,自己的洞府给人住了,侍妾被人睡了,什么秘籍丹药被人占了,也没地儿说理去。你要指望咱们,难呐!”
说完他又补上一句,要多拖几个人下水,“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。”
其余人也只好瞅着林富和蒋苍的脸色点头。
令人意外的是,林富却哈哈一笑,问了个旁的,“你们知道为什么军队打仗敢那么拼命吗?”
蒋苍脑中闪过一道亮光,脱口而出,“后路无忧!”
林富心中一笑,果然不笨,我都给你铺垫到这个份上了,你要是都还接不上,就着实有点蠢了。
他冲着蒋苍一挑大拇指,“蒋兄说得不错,就是后路无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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