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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 你最真,我知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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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耶律祁扑到了景横波身边。

    他带着姐姐过来,一到这里,就让耶律询如去缠紫微上人,自己冲到景横波身侧,看她毫发无伤,微微放心。

    对面有一只灰兔子一样的东西,蹲着,以一种无辜无害的姿态,在吃着松子。

    耶律祁没空关注那兔子,他发觉景横波有些不对劲。

    她脸色发白,面容僵硬,目光定定地盯着前方一点,但却根本没看着那一点,倒像透过那里,看更远的天地。

    她眼神里有微微的厌、深深的痛和无尽的恐惧。

    是什么让她疼痛和恐惧?

    他盯着那双乌黑眸子里漂浮的黑色的幽火,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也慢慢抽紧。

    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。

    然后他听见景横波,对着他,用一种幽冷、缓慢、充满绝望的声音问:“宫胤,想杀我吗?”

    耶律祁震了震。

    一瞬间他想纠正,他永不愿做任何人替身。

    他想大喊,惊破她此刻梦魇。

    然而多年来挣扎作战的经验立即告诉他,此刻,她在破境。

    她曾受至重之伤,却不得发泄,强自按捺,以嬉笑掩盖内心创口。

    看似完整如意,实则危机重重。因为天下任何宗门的重要心法,首先就要求一个完整强大,毫无裂痕的心境。

    用黏胶黏好伤口,再涂上一层鲜艳的红,不代表那心,就再没了伤口。

    这是潜伏的暗疾,窥伺在她成就武学的路上,不能摆脱和真正放下,她就随时可能爆发危险。

    今日结果,关系她今后能否天地有大自在,关系心魔能否破尽。

    他吸一口气,此刻才听清楚那句问话,心顿时钝钝地一痛。

    帝歌雪夜逼宫那夜,他在府中,和面具人长谈帝歌大势,忙着勾心斗角。虽然后来知道了经过,但当日她和宫胤之间的私密谈话,他是第一次听见。

    相爱的人之间,竟曾有这样的问话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宫胤当日怎么回答,他却只想在此刻,助她一臂之力。

    以一个新结果,覆盖当日深雪旧痛,换一个新天地。

    “不。”他立即道,“横波,这江山天下,没那么重要。他们闹他们的,我们走我们的。”

    景横波微微一震。

    一片冰冷中,听见这样一句话,就似看见飞雪之中,忽然亮起了一盏灯。

    走我们的。

    大笑拂衣归矣,向名花美酒拼沉醉,天下事,公等在。

    她心中有一处冰凉,微微一震,破了。泛起一股温暖的气流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下一瞬景象忽然又转,长长宫道,她双手捆着锁链,身后是押送她进宫的反对派大臣,对面是衣衫如雪的他,一身冰晶琉璃彻。

    “宫胤,你好狠。”

    下面是一场戏,或者说,她当时以为的戏,其实不是戏?还是所有的场景,都是戏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耶律祁闭了闭眼睛。

    他知道这段对话的下文,因为当时景横波和宫胤,是当着群臣的面对话的,所有人都听见了。

    他知道这些对话,是景横波深痛于心的症结,无论将来是怎样解释,那一刻伤害终究已经造成。

    从他的立场来说,他没有必要去帮宫胤重建在景横波心中的形象。

    然而这关系到景横波的心境。

    他终于开了口。

    “横波,相信我。”

    她又是微微一震,心深处某处“啪”地一裂,回旋起一片雪白的气流,如明月濛濛之光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场景又变。

    宫殿里到处都是阴暗的角落,阴暗的角落里站满阴暗的人。每个人面孔都模模糊糊,只有站在廊下的他,雪一般清亮和冷。

    她手上沾满粘腻的血,那是翠姐的血,翠姐的尸体还在她怀中,一寸寸冷却。

    “宫胤,你刚才为什么不在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为什么不在?

    耶律祁上前一步,接住了她茫然抬起的双手,紧紧握住,用掌心温暖她此刻的冰冷。唏嘘一声,声音轻柔。

    “我在,我一直在,给我时间,我一定回来。”

    她又是一颤,体内尘散光生,射一抹笔直的光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再下一刻,还是那锦绣堆玉的殿室,明城在激愤地滔滔不绝,他沉默站在廊下,面容凝定如雕像。

    她缓缓抬手,对着他,按住了自己的心口。

    “宫胤,这么久,这么久,我和你,是真心还是假意,是倾心相待还是有心暗害,是想夺权,还是仅仅想夺你的心……告诉我你知道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句话,她有点茫然地退后一步,肺腑深深地痛起来,记忆告诉她,这个问题,没有等到答案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耶律祁面容也渐渐苍白。

    他看得见她眼底一寸寸燃起的光,也看得见那些光在瞬间之后如被风吹灭,他看见她神情的挣扎,在纠缠过去和希冀未来之间徘徊。

    他听见这一声声问句,难以想象在他面前,放纵明朗的景横波,竟然也会这般委曲求全,这般轻声软语,这般近乎以祈求的卑微姿态,去求一个人的答案。

    有那么一瞬间,他生出对那个男人的恨和嫉妒。

    恨他如此忍心伤她不知珍惜,嫉妒他如此有幸得她之心。

    他一生自在,不拘悲喜,当初伤景横波时他还未曾太爱,不曾有痛彻感受,然而此刻,他恨宫胤,也讨厌自己。

    那些说出口的话,做出来的事,不过是政客的挥手*,谁想过要给受伤的那人补偿?

    就在此刻。

    他道:“是的,你最真,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她停住后退,抬起头,眼底渐渐绽出光亮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下一瞬她扶住梳妆台,只觉得肺腑剧痛,如被人狠揍一拳,感觉到唇齿间的血腥味。

    “宫胤……原来,做再多,想再多,不过都是我……自作多情。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有个声音立即答道,“没有谁自作多情,情一直在。”

    坚定,明确,不容置疑,如钉子一字字钉入她心深处,要将昔日伤口弥补。

    她的呼吸微微急促,脸上渐渐恢复血色。

    那夜的飞雪在倒退,狂风在停歇,冰冷的空气慢慢回暖,听见心跳动的声音。

    远处天幕深处,无数画面交替闪现,如雪片纷飞,渐渐冲毁她心深处的桎梏和堤坝,她微微睁大了眼睛,为一些故意埋藏的真相的闪现,而忽然心惊。

    忽然就到了皇城广场。

    她坠落开国女皇神像之下,对面宫门轰然开启,他被众人围拥,缓缓而出。

    隔着长长宫道和泱泱人群,她和他对望。

    一霎心境改,一霎思潮涌,她心中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,但此刻已经不愿,她的步子开始踉跄后退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耶律祁一直盯着景横波的神情。

    他的回答,每一句都仔细斟酌,每一句都力求弥补她的伤口,他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,整个经过现在在她面前重新推演,每句对话的变动都可能导致抉择的不同,而改变了的抉择是否也会紊乱她的心境,他不知道。

    他只能尽力求一个好结果。

    他也微微紧张,下一瞬,就该是广场决裂,景横波的匕首,插入宫胤的胸膛。

    这一路心境回溯,她的心情应该已经没有那么决绝惨烈,那么这最后一刻的选择,关系到她最终能否成功。

    只要她弃刀,醒转,从此心如明月,不然尘垢。

    景横波手一抬,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匕首。

    她一向都随身带着短小匕首,这是当初宫胤让她养成的习惯。

    耶律祁迎上一步,有那么一瞬间,他甚至希望这刀插入自己的胸膛。

    此刻他代替宫胤,景横波这一刀如果还是捅了出来,那代表她永不原谅,她一生和宫胤,再无希望。

    她抓紧匕首,眼底光芒奇异。

    他有点紧张地等着她的抉择。

    “宫胤……”她梦呓般地道,“你要教会我绝情,那么,你呢?”

    下一瞬她手中匕首,猛地向自己胸口插下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嗤。”

    刀尖入肉声音低微,却如惊雷响在耳侧,热热的液体喷出,溅了她一脸。

    她霍然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睁开眼第一瞬间,只觉天地特别明亮。

    第二眼,看见一个人的后颈。看见他乌黑的长发,柔软地落在自己胸前。

    然后她才发觉,自己抱着一个人,手被那个人的手抓住,她怔了怔,感觉到手上抓住的匕首,脸色立即变了。

    “耶律祁!”她一声惊喊,手却不敢动。

    她能感觉到,自己手里的匕首,正插在耶律祁的胸口。

    刚才发生了什么?

    她心里迷迷茫茫的,觉得很累,也觉得心里很空,隐约记得,似乎将帝歌事变又重历了一遍,但似乎过程和结局,已有不同。

    她记得最后一刻,她的匕首换了方向,选择插入了自己心口。

    那么……

    她低下头,打量此刻的身位,是耶律祁及时冲了过来,用自己的胸膛挡住了她的匕首,所以此刻,是她抱住耶律祁的姿势。

    她急忙松开手,扶住耶律祁坐下。

    那柄匕首果然插在耶律祁当胸,好在离心口还有点距离,耶律祁过来挡住这一刀的时候,自然算过了位置,但景横波一时也不敢拔刀,盯着那刀发呆。

    她自己也不明白,最后一刻为什么会选择自刺,此刻看着耶律祁血迹殷然的胸膛和苍白的脸,想着如果那一刻身边没人……不禁激灵灵打个寒战。

    “老不死!老不死!”她对着上头怒吼,准备和紫微上人要一点丹药什么的,先给耶律祁补充了元气,再拔刀。

    耶律祁微微睁开眼睛,唇角一弯,轻轻拍了拍她的手,轻声道:“没事,拔吧。”

    上头传来紫微上人忽远忽近的声音:“景横波你有脸喊我?你闯关怎么闯成了这样?扣分!扣光光!”

    “扣光就扣光!”景横波喊,“给你再扣二十分,扔颗药下来!”

    “药来了!”砰一声什么东西坠落在草地,哎哟哎哟地爬起来,景横波一瞧,头更加大了,耶律询如被扔下来了。

    景横波想骂紫微上人三天三夜,但现在更想藏地洞里去——她把人家的弟弟重伤,怎么交代?

    耶律询如没顾上理她,先对天上大喊:“紫微,你胸肌好像薄了点,瘦了?最近有心事?我和你谈谈心好不好?”

    远处砰嚓一声,似乎有什么物体撞在了山壁上。

    景横波现在可没心情笑,愁眉苦脸地塌着肩,准备迎接彪悍姐姐的狂风暴雨。

    唉,她要是准备打脸,自己要不要迎上去?

    耶律询如喊完,也没指望紫微上人应答,随意转头,忽然嗅了嗅鼻子,狐疑地道:“血腥气?”

    景横波垂头如忏悔。

    耶律询如已经走了过来,十年盲女生涯,她锻炼出了很好的平衡感,走路慢但却稳,她似有心灵感应般,直直走到耶律祁身侧,蹲下,一摸,撇了撇嘴。

    景横波正想和她好好商量,到底怎么拔刀最安全,耶律询如已经抓住刀柄,手一抬,随手便将刀拔了出来。

    耶律祁身子往上一挺,鲜血噗一下喷了景横波一脸。

    不等呆若木鸡的景横波反应过来,耶律询如已经非常熟练地按住了耶律祁胸前伤口,转头吩咐景横波:“帮个忙,脱了他衣裳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景横波一傻。

    “不脱衣裳怎么裹伤?”耶律询如口气如对白痴。

    “哦哦。”景横波急忙去解耶律祁衣裳,耶律祁已经晕了过去,脸色惨白,但从头到尾,一声没吭。

    景横波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,此时也顾不得许多,三两下解了耶律祁上衣。

    “清水,布巾。”耶律询如一边吩咐一边从怀里掏金疮药,看样子是常备的。

    景横波撕下第二层衣裳内襟,撕成长长布条,她知道不必和紫微上人要干净布,那家伙不会有的,保不准扔下自己的内裤。

    打来清水,洗净伤口,上药包扎,从头到尾都是盲了的耶律询如动作,速度极快,不过几个来回,她已经包扎完毕,伤口妥帖,手法比一些经年护理的人都漂亮。

    景横波瞧着,却有些心酸——从耶律询如拔刀的随意果敢,到她处理伤口的熟练自如,可以想象得到,受伤,对这对姐弟来说,想必是常事。

    耶律祁一直没有醒,神情很平静,没有受伤的人昏迷中常有的苦痛之态,但景横波总觉得,他是故意将眉头展开,在昏迷中也在隐忍。

    隐忍着,不让在乎的人担心。

    耶律询如忙完,随手推景横波一把,道:“愣着干什么,去洗脸。”

    她竟然连景横波溅了一脸血都知道,而且她自己脸上干干净净,一滴血都没有。拔刀的时候,她及时偏过了头。

    景横波听着她声音如常,毫无怨怪,自己倒觉得心里发堵,愣了一会儿,还是起身去河边洗脸。

    对着河水里满脸血的人影,她发了一阵呆,将先前的事情细细想了想,越想到最后,越浑身发冷。

    她坐了好一会儿才走回去,顺手采了些野果,回来的时候看见耶律询如居然在飞快地穿针走线,缝一个沙袋,虽然针脚很粗,有点歪歪扭扭,但基本形状还在。景横波看了看,她是以比较坚硬的松针做针,拆下自己衣裳的线,又裁了衣裳上的布,缝成布袋,灌满了细沙,压在耶律祁伤口上,又用带子缚住,压了压,才眉开眼笑地道:“这样好得快,伤口也容易长拢。他的伤口我都是这么处理的,不留什么疤。哎呀我的小祁这么好看,怎么能留一身乱七八糟的疤呢。”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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